文/何義麟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社教系教授)

看到《綠的海平線》紀錄片完成,心中真是萬分欣喜,如此鮮活的影音紀錄,可以說是一種最佳的歷史教材。這是太平洋戰爭時期台灣少年被動員到日本造飛機的故事,他們在年少的時光奮發向上,積極追求自我的實現,但卻在大時代的衝擊下,經歷多重的艱辛與苦難。不論從個人史或民眾史的角度來看,他們的經歷都是一段值得大家傾聽的故事。然而,由於過去的戒嚴時代的封印,讓親歷者無處訴說,子女們無緣得知,以致這段歷史至今尚未獲得正視。近年來,經過許多人的努力,台灣少年工的歷史逐漸為人所知,如今能夠將將這段故事化為影音資料,讓更多人認識他們的事蹟,這項成果應該可以說是紀錄片製作者對歷史教育的一項重大貢獻。

台灣少年工的故事,大概要到1990年代以後才逐漸為人所知。筆者直到2000年才對這段歷史有比較清楚的認識,隨後透過日本友人的介紹,才有幸見到這批歷史的主角。不久之後,又透過網路的聯繫認識到關懷少年工戰後命運的導演郭亮吟。當她詢問我有關少年工的問題,並提起要為少年工拍攝紀錄片時,心中既高興又擔心,因為基於自己期待這類的作品,就鼓勵一個年輕人去做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似乎有點不負責任。不出所料,郭亮吟的拍攝計畫並非如此順利,記得好幾次幫忙撰寫申請經費的推薦函,結果卻都無法如願。但是,出乎意料地,她不沒有因此氣餒,而且還直接遠赴日本神奈川高座的歷史現場長期駐守,努力不懈地將這部紀錄片拍攝完成,僅以導演個人的毅力與決心而言,就足以令人欽佩不已。

紀錄片完成後,興奮地先睹為快,竟然發現導演郭亮吟發掘的少年工故事,早已超出我原先既有的認識。片中不但訪問到輾轉前往中國大陸的少年工,也採訪了當年勸募這些少年報名的老師。在影像部分,不但利用日本防衛廳的檔案與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收藏的影片,以及美國國家檔案局的影音資料。如此重大的成果,補充了目前諸多文字資料的不足,讓這段歷史呈現出更完整的面貌。今天如果我們要了解台灣少年工的故事,這部影音紀錄片可以說是非看不可。

事實上,少年工故事正是老一輩台灣人戰爭經驗的縮影。二次大戰末期日本為解決戰時人力缺乏問題,在台招募赴日半工半讀的少年,這群人目前一般通稱為「台灣少年工」。當時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報名赴日,當他們到達日本後才發現,一切都是謊言。實際上,根本談不上半工半讀,少年工是被送往工廠加入軍方製造戰機的行列。為數八千多名的台灣少年工,遠渡重洋,寄寓他鄉,過著極其嚴苛的軍隊生活。日本戰敗後,他們頓時成為一群無人照顧的孤兒,最後靠著全體少年工的團結與幹部的奔走,隔年方能順利返回台灣。返台後少年工各自奮鬥,每個人的際遇都不一樣,唯一共同的是年少赴日的辛酸史早已被人遺忘,連相關史籍也僅能找到隻字片語的介紹而已。

在日本方面,少年工故事被挖掘出來的過程,還有一段感人的插曲。原來在神奈川縣大和市柳橋國小附近的善德寺內,有一座「太平洋戰爭戰歿台灣少年慰靈碑」。1990年,有位柳橋國小六年級的學生向校長保坂治男問起:「為什麼日本會有台灣少年的墓碑?」校長因不了解真實情況,以致不知如何說明。隨後,校長決定調查整個事件的緣由與歷史背景。經過他積極地調查並來台訪問,最後終於將戰爭期間少年工的遭遇與部份死於美軍砲火的經過調查清楚。1992年起,保坂校長以此為題材,針對柳橋小學六年級學生,上一次令大家體驗深刻的歷史課,甚至還在退職的紀念會上,面對家長與來賓發表有關少年工的演講。這一連串的努力的結果,引起當地民眾熱烈的迴響。另外,隔年保坂校長還發表《台灣少年工:望鄉的鐵鎚》(日文書名:《台湾少年工:望郷のハンマー》,ゆい書房、1993年),將整個少年工故事介紹給全日本。

台灣方面,直到1980年代以後,少年工的歷史才逐漸有人提起。1987年解嚴後,散佈在各縣市的少年工共同組織了「留日台灣高座同學會聯誼會」,開始舉辦活動;隨後,由於上述保坂校長的來訪,少年工的聚會活動更加受到關注。因此,1992年日本神奈川縣大和市役所派人來台邀請「少年工」訪日。隔年6月9日,1千3百多名原台灣少年工順利訪日,前往大和市參加各界舉辦的歡迎大會。台日雙方熱絡交流之後,開始有人積極設法替少年工向厚生省爭取補發中學校或專門學校的畢業證書。1999年4月,在日方人士的引介下,部份高座聯誼會代表還曾順道參拜靖國神社,悼念52名入祀於神社內之「戰歿」少年工。然而,如果說台灣少年工也是戰歿者,那麼少年工到底「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此一問題實在令人難以回答。由於大家對少年工歷史的解釋不同,近年來少年工竟然也捲入了這場交錯在東亞各國的「歷史認識論爭」。

個人認為,少年工的歷史就是台灣民眾史,面對這群人的故事我們應該更加用心的傾聽他們的心聲,讓歷史的解釋權交還給歷史的主角。例如,1998年少年工的一員陳碧奎完成了一部自傳《赤手空拳:一個「少年工」的故事》(前衛出版社,1998年),詳細說出其報名參加少年工、在日生活經歷、返台後奮鬥歷程與當前的心境。根據其自傳可知,戰後陳碧奎曾擔任漢文老師、伐木場工頭、礦工、中小企業老闆,可以說白手起家,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生活安定後,他念念不忘的大事就是,為自己少年工的經歷留下歷史見證。他不但批判日本以半工半讀引誘少年赴日之騙局,同時也強調少年工的艱苦經歷是其返台後奮鬥的動力,而台灣的經濟奇蹟正是由像他這樣的台灣人所創造的。最後,他還感嘆地認為,戰前的日本人較勤奮且團結,現在則已喪失這種精神,反而是受日本教育的台灣人還能學到日本人的勤奮精神。

以上這樣的歷史觀不論對或錯,或者是一種自我中心的觀點,我們多應該讓它完整地呈現,這是我們探究少年工歷史應該抱持的基本精神。《綠的海平線》是第一部由台灣人獨立製作的台灣少年工影片,觀賞這部紀錄片後發現,影片內容主要都是從這些少年工的觀點來詮釋屬於他們自己的歷史,雖然有旁白的陳述,但是基本上還是讓少年工自己來說出過去的經歷。如此忠實且深入地呈現少年工故事的影片,應屬台灣歷史紀錄片史上新的里程碑之作品。總之,這部費時多年且用心製作的歷史紀錄片,相當值得大家共同用心來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