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46年消失的日本飛機到台灣少年工的故事

這兩年看了好幾十部紀錄片,其中2004年台灣地方志影展裡兩部印象特別深刻,一部是與勞工庶民鬥陣相挺的紀文章〈鹿港苦力〉,它甚至成了我期末論文的文本材料;另一部是從家族史展開戰爭期歷史追尋的郭亮吟〈尋找1946年消失的日本飛機〉,不僅內容觸及許多底層神經,年輕導演的誠懇認真也令人動容。

〈尋找1946年消失的日本飛機〉是導演從阿公買下戰鬥機做鍋子,發展家族企業為開端,偶然進入日本殖民末期到台灣戰後初期的記憶追尋,原來「日本零式戰鬥機」從戰爭用途在日本戰敗後,台灣人發展一種改廢鐵製成鍋具的特殊產業,然後看見「那個時代」竟有許多台灣少年被徵召到日本「造飛機」,而這部片的「延續」正是〈綠的海平線:台灣少年工的故事〉…

今天映後座談,導演依然與在影展中同樣重覆那些話:我是學電影不是學歷史的,但這紀錄片只是個開始,藉著影片希望大家能夠各自去追索、去傾聽我們阿公阿媽那一代的歷史、進而去了解台灣長久怎樣的經驗,去問為何我們不知道這些故事,去了解「我是誰?」

影片初始就是一張即使坐在屋頂也斜得很正的年輕男孩,排得整齊但擠得滿滿的少年工,每個人臉上漾著清澀乾淨,對未來有所期待卻似無法掌控,只因那是戰爭的時代。「海軍空C廠」的密集徵召令透過學校教師說能結合愛國心又可半工半讀的勸募,以及成為「翼的戰士」的宣導片,在1943年就有8400人通過應徵坐船到日本,但到了荒草蔓蕪的目標地,才知道海軍空C廠其實還沒蓋好。十三、四歲的孩子個個支身在寒冷的異地開始學敲打螺絲鐵器的基礎工,手都被榔頭、「鑿子」(chām-á)打得紅腫流血,嚴格的領班說著連這樣的敲不準,怎麼打倒羅斯福和邱吉爾?而現場看片的年輕人們傳來陣陣笑聲。

座談現場來了四、五十位曾當過造飛機少年工的阿公,許多片段他們看得淚水泪流,偶而相互以台語話說當年、以日語談論當初就是片中哪位少年面臨的不只是片中情狀還有更多辛酸。真是歷史性的一刻,抱著化身「翼的戰士」夢想的少年們非但不如預期成為高科技「技手」(kī-chhiú,技工),現在聚集著(且聚集在這間台灣首間劇院,三○年代的有樂館到今天的新竹影博館)已不如影片初始那張照片的意氣風發青春正盛,但你還能在他們身上嗅到年少時就散發的「日本精神」要隨著他們傲骨終老。

日本戰敗、少年工遣返台灣的的消息在《台灣日日新報》(日本時代官方報)、《台灣新生報》(戰後初期國府官方報)都有連日的報導,透過報章剪輯的畫面加上空襲聲和廣播聲交錯,你可能無法置信那些時空曾籠罩在台灣。而最令人顫動的是幾段稚嫩旁白的男孩聲音,念出孩子們寫的日文信,在北國雪天中寫給家人的信、要返台前給日本前輩的信,才幾歲的孩子竟寫得出這樣詩意蕩然字跡清秀、聲聲勇敢句句珍重、像小大人口吻般的書信。

戰爭結束了,少年工將被遣返,但許多人面臨生命抉擇,一對兄弟在車站離別,哥哥留在日本,弟弟回台灣,幾十年後才再見。也有人到了中國,輾轉被下放新疆,學了北京話被以為是中國人不是台灣人,四十年後才藉機東渡日本再回到台灣屏東,但故鄉戶籍已將他報為死亡人口;或者有阿公回憶著當年的心情:「平平beh死,beh死佇日本,無beh死佇外國(中國)。」所以另一個阿公笑著他們面對在日的美軍,竟會跟他們講「I am Formosa.」且亳無懼怕;更有一種所謂「第三國人」,即滯日的台灣人,他們淪落黑道參與械鬥……。

但認同已經不知不覺混亂。有的得知日本戰敗而眼淚濤濤,說青春都獻給日本了,不捨與北國的前輩們相離;有的突然發現自己身為台灣人好像不是「戰敗國」,應該屬於「聯合國」,特別是還未回到台灣就收到「三民主義」的書籍在宿舍裡流傳,還掛了「中華民國」國旗。但返台後看到軍紀不整的國府軍,也有參與孫立人的「台灣軍士教導團」為二二八一戰,也有終生不願學北京話,卻因此找不到工作只好學英語去當大使館司機……。

返台的少年工還有一項任務,就是將往生少年工的骨灰抱回台灣,而片末還拍到立於1963年於神奈川縣善德寺的台灣少年碑,碑文上寫著為這些少年工祈福,回不了家的青春還多著,繼續在每年都會下雪的所在,他們不需面對第二個「祖國」,即使感到寒冷,心裡也許會因留在至少是嚮往的母國而感到溫暖。最後,猶是年輕的聲音,唱著少年工自己做的日文歌:「離開故鄉」,訴說著懷著理想坐船告別島嶼上的心情。望著字幕,聽著那似未真正感到戰爭殘酷而充滿無限希望的歌聲,我這樣身為一個研究日本時代台灣文學的年輕研究生,身體卻也跟著抽動起來,他們和我看到的反抗的或屈從的生命竟有著更純淨卻複雜的歷程。
導演說,為什麼叫「綠的海平線」(林強的旁白則念作「綠色ê海平線」),她覺得那種意象正如坐船的少年工離開故鄉,島嶼都是綠的,越離越遠越來越小、成為一條綠色的線讓他們道別的心情。

而我想起兩首歌,一首是〈快樂的出航〉:「今日是快樂的出航期,無限的海洋也歡喜出航的日子,綠色的地平線,青色的海水,かもめ、かもめ、かもめ嘛飛來,一路順風念歌詩,水螺聲響亮送阮,快樂的出航啦~」(台語作詞:蜚聲 原日本曲(初めての出航,1958;吉川静夫作詞 豊田一雄作曲,曾根史郎原唱);另一首是同樣戰爭期的台籍日本兵會唱的日本第二首國歌〈海行かば〉,猶原是同個時空,〈離開故鄉〉的少年工唱出淡淡哀傷卻前進勇敢;〈海行かば〉壓負在台籍日本兵身上卻重得不知如何喘息。而我一直反覆思索的是,為什麼每個時代,我們總被不同的強烈的「愛」所牽繫拉扯著,不管它是不是我們的。而是否真有「我們的」?它究竟什麼時候來?

ps,2004看完〈尋找1946年消失的日本飛機〉後,就很期待〈綠的海平線:台灣少年工的故事〉,今天看完,感觸很多,隨記的紛亂就像這樣。但最想說的是,真的很佩服郭亮吟,美麗年輕、感性且理智、勇敢而真切的導演。

—–清大台灣文學研究所 呂美親,原文刊載於部落格荒蕪別坵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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