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月庵  文章來源/天上大風BLOG

生命是一條大河,人在時間中泅泳,用眼睛閱讀著每一天、每一頁這本無名的書。誰也不曉得下一刻、下一頁要翻出什麼樣的內容?……

2001年2月15日。來到沖繩島的第二天。

一大早便包車出遊。昨夜匆匆決定,今天要把南沖繩走馬看花趕遍。旅行猶如閱讀,有詳讀有略讀。初登此島的我,語言不熟,時間不許,也只能略如不繫之舟,放然行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可不止了。

計程車司機「玉城桑」是南部人,長得像狠狠發胖後的小林旭,一個熱情但知節制的典型沖繩土著。臨行除指定一處城跡跟觀光客必到的「玻璃村」之外,行腳皆由他自由心證,隨意發落。因為有言在先,午餐完畢,當他說出要到「平和祈念公園」時,我心中儘管微有抗意,也只有認了。

我不太想到這處所,原因在於此地跟戰爭有關,是追悼1944年沖繩戰役全部殉難者的正式地點。對於戰爭,我的感受向來強烈,誓言反對到底!也正因為深刻理解其本質的荒謬與無理,因此對於任何涉及「儀式性」(參拜追悼)、「符號化」(公園碑塔)的作為,總覺得多此一舉,難以接受。不過司機先生既然排定,且比手畫腳,認為非去不可,車是他開的,路他最懂,入境隨俗,也就任他去了。

公園位於沖繩島最南端的小山丘,也就是最後決戰地點「摩文仁丘」之上。主體是由一座紅瓦白牆,乍看宛如休閒旅館的資料館跟呈放射線分區,鐫刻所有死難者姓名的一排排黑色碑屏所構成。放射線步道的終點是一個面向太平洋的圓形空曠地,名曰「和平廣場」,廣場正中央設置一圓錐體的篝火台,是為「和平之火」。車行漸近時,海風忽緊,雲走洶洶,下車後,原本一派春晴天氣,竟然陰霾下來,彷彿山雨欲來模樣,更讓人興致大減。

「資料館」佔地頗大,有圖書館、視聽室、多媒體簡報室、戰跡陳列室等等,設想周到,至細至微,充分顯現大和民族的「博物館性格」。不過,我卻絲毫沒有進入參觀的意願。同行友人如廁時,我閒閒無聊亂按導覽電腦,然後,那一長串「父輩之名」便映入眼簾了。

原來,這一處公園那一排排取名「和平之礎」的碑屏上所鐫刻的不但有軍人也有平民;不但有沖繩人、日本人,還有美國人、英國人、韓國人以及台灣人。我好奇的點出「台灣人」死難名單,共有28位,來自基隆郡、汐止街、台北州、東勢庄、美濃庄……。我細細瀏覽著其姓名、籍貫、死亡時間地點,心緒波動難抑,千里之外這一個異鄉公園,忽然跟我有了密切關係。我也才隱然想到「玉城桑」為何堅持要我到這裡一遊的可能原因了。

然而,我也並沒有因此急忙奔入黑色碑林中尋找那28位父輩的刻名所在,摩挲哀弔。畢竟,那是造作了些。站在和平廣場的瀕海前沿,我靜靜凝望風起雲湧波翻浪白的無垠太平洋,方才所見,「鍾丁郎。新莊街。歿於……」的字眼不停在我心頭翻湧。「父親會認識他嗎?」我這樣懷疑著。

1944年的新莊街,我的故鄉所在。前一年的3月,15歲的父親應募赴日充當少年工,替日本海軍建造飛機。後一年的2月,未及不惑之年的祖父跟年方雲英的姑媽就要在東京大轟炸之中慘然喪生了。同年底,父死姊亡的父親將會由美國軍艦遣送返台,彈痕累累的那艘鐵殼船,應該也曾駛越我眼前的這片海域吧?16歲的小孩,算算才高一,懂什麼呢?竟然就要接受這樣嚴厲的生死考驗。「暱桑回來後,好幾個星期不講話,只會坐在廳堂望著港邊發呆哩。」二姑媽曾經這樣追憶。而鍾丁郎呢?他是幾歲死的?18歲?20歲?客死異鄉的他,臨終時腦海也會閃現大漢溪畔的故鄉家人吧!?那樣小小的一條街,簷瓦相鄰,他跟父親相識嗎?「阿水嬸仔伊後生冤枉死ㄉㄟ琉球」幼時聽到這樣那樣的談資閒語,裡面也有「丁郎」其人嗎?……

懷著難抑的悲淒,黯然離開了和平公園,28個父輩之名漸去漸遠,原本黯淡的天空卻越轉越晴了。「悲淒的海、悲淒的天空,今天仍是碧藍澄澈著。」心中驀然想起前些時候所讀到,井上靖〈鎮魂〉詩的起首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半個世紀過去,大戰遠矣,花果飄零,羈魂異域的吾鄉父輩,瞑目安眠否?「由於您們悲淒的死,通過您們悲淒的死,使我們現在似乎是漸漸地可以有了一個想法。」曾經同為戰爭付出青春的倖存老詩人這樣寫著︰「只追求自己一個人的幸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別人沒有幸福,為什麼會有自己的幸福呢?!只追求自國的和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別的國家沒有和平,為什麼自己的國家會得到和平!?」

然後,我又回到更南方的我們這個島嶼。然後是反核大遊行,然後是「台灣論」風波,然後是繼續喧擾的兩岸關係,然後……。在街頭的吶喊聲中,在焚書的熊熊火光裡,在垂老中風的父親淡色眼瞳內,我於是慢慢瞭解,父輩之名,您們悲淒的死,我們畢竟沒有通過,「一個想法」終歸還在漫漫長夜迢迢路上。子弟不肖,蕭牆多悲;吾鄉之魂,艱兮歸來!(010312)

———————————–
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父親為台灣少年工。因學多識廣、幽默風趣,而以「蠹魚頭」(Just Do It)、「傅月庵」(Who Am I?)兩筆名,同受兩岸三地人士矚目,文章散見國內報紙、期刊,其著作有遠流出版的《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生涯一蠹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