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元大 (原文載於http://203.71.53.60/xms/content/show.php?id=781

第一次看見《綠的海平線》,是在舉辦台北電影節的新光影城裡,我記得很清楚:我睡著了。因為睡醒之後就一直帶有一股悔意,這麼好的紀錄片我怎麼睡著了呢?第二次看見《綠的海平線》,是在南方影展的台南市巡迴場,我也記得很清楚:音響的效果沒有很好,不過這次我終於從頭到尾看完了,另一股悔意是我當時竟然沒有去看同一個團隊的另一部作品《寧靜夏日》。第三次看見《綠的海平線》,是學長借我DVD來看,前前後後「大約」看了三次,這才了解當初為什麼會睡著。我想,一切都是因為「節奏」。

看過《綠的海平線》的人都不難發現,這部片子本身有著一種平緩的節奏,如果像是我這樣注重影片節奏的人,看了真的會睡。不過事實上,這也是這部片子吸引我的地方,緩慢的弦樂,搭配林強具有磁性的閩南語旁白,加上穩重的剪接,《綠的海平線》創造出一種「緩慢」的敘事風格。「緩慢」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所無法經歷的,在這樣交通便利發達,壓縮了時間與空間的間隙,我們的周圍充斥大量的資訊,甚至讓我們理不清頭緒,導致我們觀看影像的口味也愈來愈重,因為我們需要更大的刺激才能讓自己專注,否則我們很容易沉睡在時間的洪流裡。而這時候,《綠的海平線》創造出的緩慢似乎企圖打破這樣的界線,把我拉回到過去那個年代,那個記憶十分緩慢的年代。關於1943-1944期間,大約8400名台灣少年工的故事,要用一個小時把故事說完,是件十分困難的事,而且事實上故事不可能被說完,因為故事一直會繼續下去。

所以,這也是我覺得這部片厲害的地方,《綠的海平線》塑造了一種氛圍,藉由氛圍來詮釋大時代底下的平民故事是個不錯的方法,而郭亮吟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創造了另一種深度:聲音的深度。身為一個把國語(普通話)當作母語的人,我從來不知道閩南語可以這麼好聽。血緣上我是上海跟溫州人的後代,不過事實上這兩種方言我都不會說,我只會說國語,而事實上國語跟所謂的北京普通話又有一段差距,台灣人的腔調沒有那麼注重翹舌(很多人稱之為捲舌,事實上是訛用),而我們對於語言的深度,只能停留在平常生活用語的階段,除了成長階段,我跟國語沒有什麼淵源背景,用國語念古文詩句也非常饒口不順暢,這時候通行的國語是一種象徵,一種權力的支配,一個統一的語言。聽到郭亮吟找了王昭華來當台語旁白翻譯,就知道他對這方面下了許多工夫。其實片中不只有閩南語,還有客家話、普通話以及日語,這些語言從受訪者口中說出來,就是一種歷史的再現,這種娓娓道來的力量,就是在這樣「緩慢」的行進中展現出來,你不能急,急了就看不出深度了。

然而,其實除了眾多的訪談資料以外,郭亮吟所能運到的畫面就只有幾張照片,以及千辛萬苦找到的《制空》宣傳影片的畫面,在資料畫面如此稀少的情況之下,剪接的安排就顯得更為重要了。反高潮的情節編排,刻意將整個影片的步調維持在低調的水平上,起伏波動都不甚大,所以才容易睡著吧?!也所以才會更加注意受訪者在説什麼。

郭亮吟操控的手法就在於聲音。收音的品質很好,除了話語之外,完全沒有任何雜音。我們只聽到受訪者的聲音、旁白、還有《制空》與小學生的歌聲,再來就是具有決定整部影片走向的配樂。他讓我們可以聆聽到所有的聲音細節,而不像許多紀錄片對於聲音的粗糙處理。也因此,聲音變成了最重要的表達工具,這部電影講的是一群少年工的故事,不過真正蘊藏在聲音裡的,是一種導演想要傳達的意識形態,為什麼要閩、客、普通、日本語言並陳?或許是想要傳達一種思想,不是藉由讓每個族群發聲來表現尊重各個族群,那原住民不就是噤聲的一群被壓抑民族了。能夠用自己的語言,說自己的故事,這就是這部片充滿力量的部份,不知道有多少時間,台灣人不能說自己的故事,甚至到目前仍然找不到自己的語言,而施行多年的國語政策還是無法將大中國思想內化到我們的生活之中,說不定台灣國語是條出路,畢竟我們也照著說了好幾年。那原本就存在於民間的各種語言其實才是生活的表徵,才是表現生命的力量。很高興聽到這麼雋永的閩南語,對於住在台北的外省人而言,閩南語似乎已經變成非生活的語言,如今前往南部求學,這樣的不適應一直存在我的腦海裡,即使我掩飾著自己的不安,說出來的話還是原形畢露。看了這部片之後,我試圖想要找到自己的軌跡,原來ㄋ、ㄌ、ㄖ分辨不清的江浙腔調還是影響著我,當初覺得自己發音部標準的自卑心態,如今卻是我跟家族的唯一連結。不同的語言,創造了不同的文化,彼此之間也造成了隔閡,卻也造就了更多融合的美麗場景。《綠的海平線》製造出來的氛圍,就是這般美麗的場景。

如果說這只是一部用來「聽」的紀錄片,對導演來說也太不公平了,平穩的節奏當人需要平穩的運鏡,訪問鏡頭一直維持定點攝影、水平視角的呈現,燈光與背景的色調融合,色調是以深沉的藍綠色為主,不過主角(少年工們)仍然有著鮮明的燈光照射他,唯一有在動的受訪者成為焦點,讓我不自覺注意到他的嘴角、他的眼神、還有他說話時的小動作,鏡頭下的人好像有了生命,在螢幕上再度鮮活起來。關於照片的凝視,鏡頭在照片上移動、定格、放大,照片裡的人物,卻在這時候受到注視,《制空》場景在搭配訪談的時候,因為其粗糙的畫質,留給活在精緻數位不失真年代的我一個回憶的想像,就像是那會隨時間消逝的記憶一樣。

《綠的海平線》可能違背了一般影片劇情起伏的規則,它沒有高潮迭起,也沒有單一主角故事,整部片的氛圍想要塑造的可能是導演對於現今社會的一個理想境界,姑且不說這是「大同世界」,而是試圖將所有大時代底下的心聲一一呈現,過去不能抹滅,但我們可以選擇用什麼樣的態度觀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