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力昕 評論工作者
(原文刊載於 中國時報2007年2月2日 人間副刊

當紀錄片的生產和映演,在台灣愈加地傾向成為新的流行與消費性事物時,郭亮吟製作、導演的「綠的海平線」,安靜、深刻的端出一部具有典範價值的紀錄片製作。這部以大量的訪談、影片檔案、資料研究、和聲音所構築起來的歷史陳述,透過對日本殖民末期的台灣少年飛機工的血淚歷史經驗,在微觀取徑的材料裡,勾勒出一個有著宏觀意義的歷史視野。進入晚年的少年工們,追溯自己歷史經驗和記憶的話語,在導演準確的剪裁取捨下,成為一組觀點開放且具有反省力的訊息。

「綠的海平線」展現了台灣少見的紀錄片專業製作水平:厚實細膩的訪談內容與技巧、訪談與檔案影片的精準對位剪接、舒緩沉穩的運鏡、上乘的配樂、層次分明的聲音處理、林強優美而溫暖厚重的閩南語旁白──這些紮實細緻的基本功,在許多急切而鬆垮的紀錄作品裡常不見講究,但郭亮吟一絲一毫嚴謹以對。導演與製作團隊的謙抑、嚴謹、與專業,清楚反映在這部影片的製作水平與作品氣質上,幾乎無懈可擊。

同樣令人敬佩的,是這部作品展現的人道主義的層次。「綠的海平線」裡台灣少年工故事讓人深刻動容,在於它並非設計、炮製強迫性的速成感動,而是讓事實與歷史本身感動觀眾,進而能有反省歷史、認識問題的空間。本片的另一個更高的人道主義境界,則在於此作品寬容地看待歷史洪流與悲劇下的小人物,讓「人」的意義,不至於陪葬在歷史事件產生的政治效應或道德審判裡。

例如,當初強迫學生「志願」赴日造機的嚴苛日本教師高橋通,在訪談中追憶那些被美軍轟炸身亡的台灣學生時,難過落淚;而倖存的一些台灣學生,在書信中仍表達著對高橋老師的敬愛與懷念。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良善情感,於此彰顯。此外,受訪者追憶,當日本戰敗的消息傳來,可以返鄉的台灣少年工,卻跟著日本人一起落淚;這並非台灣少年工在國家認同上根深的歸向日本,而是因為他們一生的前景想像皆已押注於此,當然感到失落。在民眾生命經驗的層次上,這些情緒不能輕率的以仇日/親日等簡化的民族認同概念來理解。

我認為此片作為歷史課,最大的一個價值,在於它透過少年工的生命史,見證了台灣族群(矛盾)歷史的某些來龍去脈。郭亮吟導演高明的是,在看似客觀多元開放的歷史陳述裡,不著痕跡的對今日島嶼上主要衝突的族群,分別提供了反省的訊息。對急於以此片當作另一個強化台灣國族認同材料的人,不應選擇性地避開一個事實:台灣人當時亦有對中國嚮往者(雖然後來也跟著吃了文革的苦頭),並非如一些急於與中國切斷血脈的人所製造的片面放大的歷史觀。至於讓台灣人民在日本殖民者之後,繼續吃更多苦頭的國民黨政權,卻至今不看那段歷史的一些外省族群,更可以在此理解閩客台灣人親日的經驗性歷史因素,亦可從國民黨政權如何對待遣返回台之少年工的方式,瞭解為何台灣人懼恨外省人、轉而懷念日本殖民者。

「綠的海平線」出現在擾攘的2006年,安靜緩慢地呈現一種嚴謹、深刻的紀錄精神,讓台灣的紀錄片文化,不至全面地浮誇媚俗,可以有沈澱得下來的成績。